亦工亦農的朋友
現在沒聽說「亦工亦農」這個稱號了,城市裡只有「農民工」的稱呼。其實,這兩個稱呼只是大同小異。
一九六八年,具體說就是六十八年前,我在一家化肥廠工作時,交了不少「亦工亦農」的工人朋友,他們同現在的「農民工」一樣,都來自農村戶口,在城市當工人。不過「農民工」是一九八○年改革開放以後出現的新名詞。
當年的亦工亦農這一特殊群體,是在不允許占用農村勞動力的政策放寬後,在農閒的時候,工廠可以招收部分農民勞動力到城裡工廠幹活。而到了農忙季節,亦工亦農的又可以回農村去忙農活,忙完之後,再回到工廠原來的崗位工作。
當年我們廠生產化肥量比較大,但設備落後,所有的技術工種,都是由從城市裡招來的街道青年擔任;體力最重的活,就由亦工亦農的去幹。
我在機修車間那一年,招了一百五十多名全是男勞力的鄉民,他們先後都被分配在爐前、礦石、包裝等車間,全是板車運輸工:有的在礦石坪搬卸汽車運來的礦石,再用翻斗板車推運到正在生產的高爐裡。化肥包裝車間全是灰塵霧茫,他們穿著防護工作服,戴著帽子、口罩、眼鏡,雙手拉著載滿一袋袋化肥的板車,在車間與庫存之間奔跑不息,與農村的活路相比,他們感到有奔頭,因為有加班費、超額獎。
可是他們在社會福利和各種待遇上,除了應有的工作服、膠套鞋、帆布手套等勞保用品外,不能享受正式工人的生活福利待遇。那時候是票證時代,買什麼都要憑票,廠有個福利科,經常用化肥交易換來菸酒糖和魚肉票等,發放給正式工人。亦工亦農的也不在乎這些,他們在乎穿著藍色的夾克式工作服回家多光彩,有的還把穿舊的工作服和長筒膠鞋帶回鄉村,給家裡人穿著下地幹活,那才是得意。
我與亦工亦農的小楊交朋友。那是工廠的文藝宣傳隊一次要演出,操坪場地在一個工人宿舍的山坡上。我們正在忙著搬桌椅,搬樂器,中途歇息間,一位大個頭的亦工亦農和幾個人路過,那人就朝他的朋友們揮揮手,喊一聲:「弟兄們,來,去幫幫忙。」幾個人在他的指揮下,不但把桌凳椅全搬到了操坪,還很快搭好了戲台。
當時工會主席劉祥看到了,讚揚中嘆了口長氣。後來我才知道,上面有規定,亦工亦農的工人不能加入工會組織,也不能享受工會的各種待遇,因為他們的身分還是農民。
有一次老劉同我商量,答應了一位亦工亦農廖民強的要求,在文藝晚會節目上,安排他們演唱了一個鄉村的陽戲段子。從此,廖民強也同我交了朋友。他說了,他是鄉村裡能說會唱的青年,聽說城裡招亦工亦農的鄉民,他第一個報了名,心中充滿當一名工人的理想。
亦工亦農的鄉村青年,個個都是笑容滿面走進工廠的。小楊說,他來自一個比較偏僻的窮山村,大隊有兩名亦工亦農的指標,很多青年都在爭取,要進城嘗嘗當工人的風光。經村民投票選舉,大隊決定,小楊和另一名被推薦。他們離村的時候,像參軍似地有鄉民們歡送。小楊笑得好開心,他說要在工廠掙點錢,回家娶個好老婆。
亦工亦農的月工資不分工種,都是三十八元,糧定量四十斤;只有在高爐推板車運礦石的工人,每月有半斤高溫食用油補貼。有一次小楊說:「我四個月存了兩斤茶油票,送給你吧。」可是一找,沒了。那是廠福利科用蠟紙刻寫油印的票證,幾張蓋著「福利科」紅印章的小紙片,放在內衣袋裡,洗衣時忘了,搓洗成紙漿。他說他家有茶山。
後來,小楊真的從家裡提來三斤茶籽油送給我,是用一個大竹筒裝著的,我很不好意思地收下了。今日回憶,何止是收下了朋友的一份深情厚意?而是收藏了亦工亦農那個時代生活中一朵小小的浪花。
有了亦工亦農,鄉村的「農閒」不再「閒」了。除了工廠的招工人員去鄉村招工,也有不少鄉民自己來到附近工廠,上門找活做,這現象有近似今日的「農民工」進城打工。當年我所在的幾家工廠裡,都有不少下物搬運、清理場地,打掃廁所,補充勞動線上忙中的臨時缺位;他們不屬於亦工亦農,稱為「臨時點工」,沒有任何待遇,也不發勞護品。
「亦工亦農」不僅代表一個體力重活的勞苦工種,也是為工廠發展做出了大量貢獻的勞動者,是一個時代前進中的標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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