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過流亡和戰火的眷村(上)

近十幾年來，幾乎每年返台，在台的懷舊旅程，盡可能走訪眷村。對於沒有住過眷村的我，之所以如此，源自外子的父親，眷村博物館裡有他犧牲的留影。

所謂「眷村」，是一九四九年中華民國政府遷台之後，有關單位搭建給近百萬來台軍人及其家眷親屬居住的簡陋小房，通常外面還圍起竹籬笆。因為都是以某某村命名，所以有了集體稱謂「眷村」；住在眷村的人，往往將「我們的村子」掛嘴邊。那是無比困苦艱難的年代，簡單瓦牆搭起來就是家了。

二○○八年外子與我到新竹探望親友，他們告知，一定要到當地的眷村博物館參觀，因為那裡有我們沒有想到、留有公公的痕跡。新竹原有四十六座眷村，隨著都市變遷，上了年紀的眷村幾乎都被拆除或改建成國宅，許多寶貴文物流失，新竹市政府因此在二○○二年創設新竹眷村博物館。

由於新竹有空軍基地，在超過一千八百戶眷村住家中，有一千戶左右是空軍軍眷。因此，博物館三層樓中，除二、三樓為眷村的文物器具及生活剪影外，在一樓，特別設置了空軍專區，懸掛著軍機模型、飛官衣物、蔣中正與蔣經國兩位總統與空軍健兒的合影、歷年犧牲的空軍名冊，以及公公當年所駕飛機的放大模型等。

一九五三年韓戰結束後，美國計畫搜集中國大陸電子情報，台灣政府為爭取美援，更加強鞏固雙方的關係，因此成立兩支隊伍，分別隸屬空軍第三十四及三十五中隊。兩支菁英隊伍，從一九五三年至一九六七年，執行任務三百三十八架次，先後有十架飛機被擊落或意外墜落，一百四十八人殉職，占全隊三分之二；有十四人遺骸在一九九二年被尋獲，集體歸葬台灣。

十五年前首次參觀眷村博物館時，意外在泛黃的空軍烈士榜上，看到公公尹金鼎的照片和名字。公公原籍江西永新，青年從軍，被甄選至美國學習飛行。來台之後，隸屬空軍特種部隊三十四中隊（又名為蝙蝠中隊或黑蝙蝠中隊），執行偵查大陸航照情報，與當時由美國中央情報局 （CIA）資助及主控的西方公司合作，由衣復恩率領，直屬蔣經國。

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六日，公公駕駛P2V7U ( NEPTUNE，海神）巡邏機，自南韓轉往大陸偵查，不幸在遼寧省新金縣永寧屯以北三百公尺被大陸高砲部隊擊落，全機十三人無人生還。四十多年後，外子和同架飛機罹難的隊友後人，在大陸找到中國空軍前副司令員林虎中將二○○二年專著「保衛祖國領空的戰鬥」，書中敘述該機被擊落的經過，及全機人員名單，同時還有這架飛機飛行經過的示意圖。

眷村博物館最令人深刻的印象之一，是外牆專門砌了一道早年常見的眷村住家大門，上端是扁平的重型水泥塊，被左右兩邊的立體水泥塊撐起，中間的大門，是大紅底鑲白色細凹條。

近年，讀到作家蔣勳的一篇短文，敍述他認識的一位朋友的姊姊是空軍眷屬，往年他常去蹭飯，覺得那家的紅大門光彩溫暖迎人。男主人失事後，大門就失去了容顏及門內的笑聲。紅門外，新竹已有悲愴的寡婦村。

一九九六年，婆婆到公公當年失事的地點祭悼，遇到一位曾目睹飛機墜落的黃老先生，他是一名教師。老先生說，在物質貧乏的年代，他那時利用拾到的飛機殘片，打造了兩個臉盆，他將其中的一個送給婆婆存念。新竹市政府在眷村博物館附近，西方公司原址，建立了黑蝙蝠中隊文物陳列館。二○○九年開館時，婆婆將這個公公殉難時唯一遺物，提供展示。

家人都覺得，因為有眷村博物館和黑蝙蝠文物陳列館，除了台北新店的衣冠塚外，粉身碎骨的公公有了一個永遠安息的歸宿，真正入土為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