腳踏車的崎嶇路

單車在中國通常被稱自行車，儘管用「自行」作修飾難圓其說。倒是滬上民眾拎得清，直白地呼之為腳踏車，簡單明瞭點明動力來源。想當年中國號稱自行車王國，無數國人出門全仗它，以至大街小巷滿眼兩輪車，上下班時更是前後銜接成龍，見其首而不見其尾。

那時流行的鳳凰牌或永久牌新車單價要一百多元，而我父母每月工資加起來尚不足此數。為應付全家數口溫飽，小時家裡連一輛腳踏車都置辦不起，我一心想學騎車卻苦無門路，恰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。

直到讀初中後我才如願撈到學車機會，全仗一位顧姓同學的慷慨大度。顧同學家在市郊農村，每周六晚都騎他家一輛老式載重車返校。車上原有油漆幾乎剝落殆盡，只剩黑不溜秋的車身，車後還有個適用農村的堅固書包架。平時他把車鎖在宿舍底樓，知道我想學車後，很爽快地把車鑰匙交給我。

於是我常在下午課後，把那輛「老坦克」推到大操場的四百米跑道上去自學車技，循序漸進地先學趟車，就是把左腳擱在左蹬上，右腳拚命踩地而讓車子緩慢滑行。此時如何保持車身不倒，看的就是學者掌握車把的本領。經過無數次跌倒翻落和皮肉破損，我終以流血代價換取到掌握平衡的技巧。秘訣就是車身往哪邊倒，學車人偏把車龍頭也往同一邊轉，可算以毒攻毒，反倒能成為不倒翁而繼續滑翔。

由於「老坦克」車身高，我起初只能練習死上車，即把車靠住牆壁，人先跨到車墊上正襟危坐，然後以一手猛推牆面而起步。等逐步熟練後，我才進入活上車演練階段，就是一邊趟車，一邊飛快地抬起右腿跨坐到滑行中的車座上。千錘百鍊後我終於修成正果，能夠得心應手地駕馭腳踏車了。

文革中停課鬧革命兩年後，我被分配進廠做工人，多少有了點工資，而且上下班擠公交車實在不便，就開始考慮買腳踏車。然此時的腳踏車極其緊俏吃香，不僅要鈔票，甚至還要專門的工業券，其他如縫紉機和手表等高檔工業品，也都是憑票供應，票證均由商業局統一發放。個人需在工作單位登記，然後耐心等候工會的調節分配，卻不知要痴等到何年。

我無心守株待兔，決定學姊姊一個同事小鄭的榜樣，自裝一輛車，既無須在無望中枯等，又可買到自己中意的各式零部件。結果，我連續多個星期天都到靠近外灘的中央商場去淘寶，購買相對便宜的處理零件，雖然質量上稍有差次，但不影響使用。

按照自己的偏愛，我購買了比一般車把手弧度更彎曲的新潮羊角龍頭，座墊則是牛皮製的所謂鳥頭墊，坐上去特別舒坦。再有，我買到了有兩個鈴片同時轉動的雙鈴，它會發出接連不斷的「叮鈴」聲，比斷續的單鈴好聽多了。好不容易把所有零件湊齊，「顧問」小鄭慷慨地抽一天時間來我家，幫我把新車安裝成功。雖然零件開支疊加起來也在百元左右，但比中百一店地下商場裡展示的成品車，看上去更新穎時髦、稱心如意，騎在馬路上覺得十分招風和神氣。

那時腳踏車主還需到公安分局去登記並領取執照，就是一個小紅本子，註明車主姓名地址等信息。更重要的是記載下腳踏車三角架上的鋼印號碼，算是主權憑證，也為方便交警在馬路上攔截檢查時記載違規史。除了辦證時需交手續費，並領取一塊裝在後輪橫桿上的小鐵皮牌照外，以後不必每年再交執照費，腳踏車畢竟不屬機動車。

有了愛車自需保養，一到休息天免不了要花時間擦車，讓車身保持光潔，尤其是鍍過「克羅米」（Chromium，鉻）的鋼絲和鋼圈要時時錚亮奪目。擦車的布條都是媽媽做衣服剪下來的邊角料，有時廠裡金工間的年輕同事也會把一些用過的棉紗回絲送給我使用。

上海的黃梅季節幾乎天天下雨，每天擦車太費時，不擦又怕生鏽。我靈機一動，乾脆給鋼圈和鋼絲都抹上一層牛油，之後可一個月都不必勞神擦拭。等灰塵積滿鋼絲而天氣轉好後，我再徹底清除汙跡，車子搖身復原為「靚仔」。

在上海車水馬龍的馬路上騎車，碰撞事故實屬難免。有一次我在弄堂前的小馬路上教弟弟學車，我抓住座墊後部跟在車後奔跑，以防他跌倒。結果弟弟操縱車龍頭的功夫不到家，前輪擦到一個老太腿上，我只好賠了人家五元錢消災了事。

另一個經歷更驚險，我在長長的共和新路旱橋上騎車下坡，因為車速愈來愈快而感到害怕。我急於下車，緊張得居然忘記剎車，腳剛一踩地就栽倒在橋面，一輛長龍公交車正好從我旁邊駛過，差一點就可把我輾過，嚇得我靈魂出竅，自認撿了一條命。

那時腳踏車的圓形車鎖都安裝在後車身，把後輪給牢牢鎖住。如晚上去電影院看電影，影院門口都有腳踏車寄放站，每存一車只要兩分錢，一般由老年人負責看管，所以在上海時我從未碰到過車子遭竊的倒楣事。也許因此而麻痺大意，忽略了南橘北枳的異同，來美後環境和情況大變，我竟接二連三遇到竊賊，幾次痛失「寶馬」坐騎。

某年中秋節後月餅降價出售，我於晚上騎一藍色腳踏車到八大道附近的香港超市買月餅，把車鎖在電線桿上就步入店內。等提著月餅盒出來，但見地上有一根剪斷的鐵鏈條和仍然鎖著的鐵鎖，腳踏車已不知去向，害得我只好徒步回家。

想到初中時就在學校大禮堂看過的義大利老電影「偷自行車的人」，而我現在不幸也淪為被偷的冤大頭，得趕緊去舊貨攤覓取一輛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替補車，連月餅吃在嘴裡也感覺不到香甜滋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