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遺印
我有一個小娘舅,是母親的親弟弟。「娘舅」是上海本地人的稱呼,母親的哥哥和弟弟被叫成大娘舅和小娘舅。
小娘舅生於一九四一年,在五個兄弟姊妹中排行最小,從小頑皮,卻也節制,就讀上海和平中學初中畢業後再讀中專。那時候的高級中專學歷遠比現在的大學本科稀少,所以就業和工作分配都是比較好的。
單位雖好,卻是外地,小娘舅畢業後被分配去了南京工作,從此一直住在單位的集體宿舍裡。小娘舅的工作單位是沒有名稱的,寄信時的地址是南京市後面寫上三個數字的信箱,用代號,所以大家都知道那是個保密單位。
從我有記憶開始,上海的大家庭裡,那棟大宅子每天進走的人很多,唯獨沒有小娘舅。因為只有到了春節,小娘舅才會回到上海過年;那年代買火車票不容易,所以很多次是大年夜的下午才能到家。
回家後的那些天,白天小娘舅坐在客堂裡的竹椅上,椅子不高,小娘舅長長的腿經常是一隻疊放在另一隻腿上,然後兩隻手抱在膝蓋的下方。矮小的我站在他面前,小娘舅就開始逗我玩,對著我說一句:「南京好。」我會不加思索地回一句:「上海好。」接下去繼續「南京好。」「上海好。」
這樣幾個回合下來,小娘舅開始說具體內容了:「南京好啊,南京古稱叫金陵,是六朝古都,你想想看皇帝定都的地方會不好嗎?南京有總統府、靈谷寺、雞鳴寺、明孝陵、夫子廟……,哈呀,很多好地方,上海有啥?沒啥。」
或許從那時起,金陵早已成了小娘舅的第二故鄉,還說南京話裡「眼鏡」叫「耳柄」,連方言都很形象,所以南京樣樣好。我自小不服氣,可肚裡沒內容,所以只會一個勁地叫道「還是上海好」。
小娘舅很瘦,我站著看他頸部的喉結特別突出,小時候不懂,用手去觸碰時硬硬的害怕,小娘舅就說是吃了橄欖後核沒有嚥下去,我還當真了,還問嚥飯的時候會不會痛?
後來每當過年,我都會期待小娘舅回來。記得有一年,黃昏時分,我在客堂的門檻裡面站著往外看,長長的弄堂裡沒有人。不一會兒,看見了肩上前後背著包袱的小娘舅瘦瘦高高的身影,獨自一人出現在弄堂裡,走向弄堂盡頭的家。
每次小娘舅回家,大家庭裡沒有歡天喜地的迎接,回來就回來了,回來後大家就安心了。而對年幼的我來說,又要開始爭哪個地方好。可是,那天晚飯後,小娘舅忽然對我說了不一樣的話,那句話是「一年一年又一年,年年難過年年過。」
那時的我,不懂身處異鄉的小娘舅內心所有的孤獨與苦悶,但是重複說著那句話時,小娘舅略皺眉頭、滿懷疲憊的神情,我記得很清楚,小娘舅的不快樂是顯而易見的。
那年以後小娘舅還是一個人,每年過年回一次上海。隨著歲數漸長,最操心的就是小娘舅的長姊、我的大姨媽了,因為外婆走得早,早到我還沒出生。記得有一次大姨媽把兩張互換的照片放在八仙桌上,我們都知道小娘舅在談女朋友了。
小娘舅的臉有點像名叫馮喆的老影星,就是眉頭更皺一些,比不上演員那麼帥氣。小娘舅是上海人,又有技術,愛好中不僅喜歡詩詞,而且拉手風琴、下象棋、寫書法的水平都挺高,所以介紹起來條件不錯,大家都期待他能順理成章、結婚生子。可不知為什麼,好幾個都沒成功,沒人奈何得了小娘舅的「挑剔」。
一年又一年,時間過得很快,我們這一輩的男女孩子們陸續開始忙著考重點中學、考大學、考托福出國,都在成長,順著時代的洪流在追逐前程,大家庭的大宅子也已被拆成了歷史。唯獨小娘舅,還是在南京那個單位,還住集體宿舍,每逢過年還是會出現在上海,也還是一個人。
我剛進大學的那個十月,第一次遠行旅遊去南京。臨行前,大姨媽交給我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,就是把一件新做的大衣帶去給小娘舅,那樣入冬後就能穿了,南京可比上海冷多了。
我不負眾望地完成了任務,第一次在南京見到了小娘舅。小娘舅說喜歡上了篆刻,正在學習,還告訴我每逢休息天就去淘石頭,篆刻用的石頭有很多講究,他非常有興趣,還問我想不想要刻個印章?我說如果我有一枚自己名字的印章,就在每本書上都蓋上我的章。
可是到了一九九二年初,小娘舅剛回上海就被送去了醫院,當晚就上了手術台開刀。那個大年夜的晚上,我和所有接到電話的人都趕去醫院,開完刀值班護士直截了當地說「惡性的,已經擴散了」。
沒想到小娘舅病得那麼嚴重。那個春節裡,大家庭裡的人安排早晚輪流陪護著小娘舅度過了難關。可是僅過了一年多,小娘舅在南京又被急救進醫院做手術,大家庭裡的人再一次兩個兩個結伴去南京看望小娘舅。那時我剛進渣打銀行,為此第一次請了假。
那一回我去了小娘舅居住的宿舍,木質的窗戶邊是單人小床,灰白的蚊帳半邊撩起來搭在床架上,看得見薄薄的床墊上是皺巴巴的老式床單,依稀還有發病時殘留的血漬。小娘舅的生命停留在一九九四年,五十三歲,排行最小卻是走得最早的一個。
事後整理遺物時,發現有枚印章(見圖)是屬於我的,母親帶回來給了我。
接過印章的手,在那麼一瞬間很沉重,沒想到小娘舅記住了當年我說的話,並為我選了這塊如此美麗的石頭。是一方藏書印,字已寫好,卻永遠也刻不了。
金陵遺印,像極了小娘舅的一生,留下的是遺憾。
今年盛夏,我坐上了高鐵再次去南京。一路風景下、時光倒流中,彷彿看到小娘舅孤獨的步履,一幕一幕地再現,那個年代裡有無數個像小娘舅那樣的人,有的人過上隨遇而安的生活,而有的人窮盡一生在掙扎在追尋。
「江南佳麗地,金陵帝王州。」南北朝時有年輕的詩人滿懷熱情、心繫功名,踏進那城牆環繞、富麗繁華的帝都金陵。而我的小娘舅,在離世前的那些天裡,依然還在幻想著能在金陵,遇見他心目中的靈秀女子,去成家去立業。
黃昏裡,走在夫子廟秦淮河邊,風光旖旎,我在想如果小娘舅能再次對著我說一句:「南京好。」我會不加思索地回一句:「是的,南京好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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