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緒勒索出的豪宅

一個星期五的晚上，爸媽去參加小組聚會，剛回來媽媽就哭了，哀嘆為什麼別人家房子又大又漂亮，而我們的房子這麼小。哭聲像一記耳光打在我臉上。

那是一九八六年，爸媽和我們同住，同住的還有一對租客兄弟。不會英文的爸媽，和只會說一句「請給我一杯啤酒」的先生比爾，因為言語不通，相處非常融洽。

我一直以為我盡力照顧著大家，爸媽來了以後很開心，我洋洋得意，顧盼自得。此刻，卻像站在台上跳舞，突然被指責沒穿衣服的國王，剎那間，不知道該轉身下台還是繼續演下去。媽媽不知道，她的優秀女兒，在美國這個異鄉，也只是在飯店打工、偷偷翻看「紅樓夢」的無用書生。

媽媽仍哭著，戲還得演。我柔聲告訴媽媽，我們有很多錢，只是太忙了沒時間去找房子。三十一歲的我對媽媽說出這句謊言時，看到站在旁邊一臉茫然的比爾，從心底慶幸他從不肯用心學中文。

第二天早上，我拉著全家去看新房子。

車上了高速公路，才發現老天爺真正幫忙。那是加州房產暴熱的時期，所有新屋門口都排著長長的隊伍（還有職業的代排隊人）等著拿號碼，房子一推出，就有五、六十個人搶著抽籤購屋。六位數的天文房價，和我的存款差距天壤，但是只有我知道這件事。媽媽只要知道排長隊抽籤機會很小，就夠替我脫身了。

開車一路往東邊郊區尋覓，爸媽有著出來郊遊的開心，比爾以為是爸媽要買房子，只有我心知肚明，爸媽兩手空空，他們最大的資產、寶藏、儲蓄，就是我。而當年帶著借來的兩千五百美元飛離松山機場，在這個番邦異鄉，摸索掙扎了九年，我真的沒錢沒本事了。

人生的旅程，總是由莫名其妙的一念決定。我們為什麼沒有往西開，而是一路往東？一路往東，從繁華喧鬧的柏油路，開到哞聲不絕的黃泥小路。塵土漫漫中，矗立著三棟漂亮的豪宅樣品屋，而且，沒有人排隊。

展售小姐細細解說：這是預售屋，預定兩年後蓋好，只需要一千元訂金，就可以訂下房子，餘額和房貸，到房屋蓋好後才需處理。我站在空曠的客廳，看著媽媽開心地樓上樓下到處跑，看著爸爸跟在她旁邊， 提醒她別期望太高，但是爸爸上揚的嘴角，洩露了他自己的期待。

我像進到幻夢成真的場景，彷彿只要我一鞠躬，觀眾就會送上如雷喝采。一千塊，只是我儲蓄的四分之一，這個躬容易鞠。那年，老媽媽六十一歲，比現在的我小六歲。我們就這樣預定下人生中的第三個房子。

無知的我，不知道買房子要看地區，不知道黃土路到柏油路之間有漫長的等待，不知道房價會暴漲暴跌，不知道當時銀行的房貸利率是百分之十八，更不敢想怎麼去和比爾交代。反正兩年還長著呢。

買屋簽約活動，讓全家人開心了好久。這麼大這麼漂亮的房子，這麼便宜的價錢，連我都覺得自己富裕了起來。

我們搭上當年房價暴升的列車，十七萬六訂下的房子，兩年後蓋好交屋時，已經漲到二十四萬三。我的一千塊翻倍，我過關了。全家開心地搬進新房，這時候，我們已多了一個牙牙學語的女兒。

這是爸媽、比爾和我生平住過最漂亮的房子。當我們訂購預建屋的時候，沒有經驗去問清楚，周遭地區會如何發展，所以新蓋起來的一排十間房子，豪華地矗立在黃土地上的一大片養牛場中。大女兒是在牛糞味中長大的，她的窗外，就是一大片牛群，會說的第一個字，不是「爸爸」，不是「媽媽」，是「牛」。

在這個牛場屋中住了十年，生活中多了小女兒，我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方便。直到一直勸我搬家的弟弟忍無可忍地要我為女兒們著想，表示連他最落魄的朋友都沒人住在這麼落後的地方，我們才決定搬家，離開了當時已逐漸繁盛的加州聖伯納汀諾（San Bernardino）的大牧場奇諾市（Chino）。一九八六年那個星期五，媽媽的眼淚，現在會被稱為「情緒勒索」。這個情緒勒索，推著我在黃土路中買了一間豪宅，慢慢地在塵土漫揚中，走向一條我當時並不太明白的投資道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