零頭布
「零頭布」指的的一匹布分段剪賣後剩下的最後一段。鎮上曾有家布店,內有專賣零頭布(remnants)的區域,那難以擺脫的「零頭布情結」常令我情不自禁光顧。
我長大的年代,物資匱乏,許多東西憑票證購買。票證五花八門,有糧票、油票、糖票、肉票、魚票、布票、棉花票、線票、肥皂票、火柴票等。領來的票證是花花綠綠的幾大張紙,票證之間有便於撕拉的齒孔,幼年的我常自告奮勇撕拉,並把票證分放到不同的信封裡。對我來說這是遊戲,而對父母來說,票證事關緊要,需要精打細算,合理使用,才能保證一家人衣食無憂。
當時一年的人均布票夠成年人做一套衣服,添置衣物成了需要慎重考慮的大事,權衡了全家老小的需求才能決定給誰做新衣。一般來說,老大穿新衣的機會多,老大穿不下了傳給老二,老二再傳給老三,「新三年舊三年,縫縫補補又三年」是家家戶戶的常態。由於孩子的衣服用料較少,會剩下一些布票來,到了年底,趕在布票作廢前,母親便去逛布店,買些合適的面料存起來。當年,有幾段面料是一筆令人羨慕的財富。
星期天下午,跟著母親逛布店,櫃台前常擠得水洩不通。售貨員手握木尺,把布匹上的布抖開到檯面上,邊量邊再次確認,「五尺四,對吧?」「是的,是的,兒子長得太快,褲子要穿兩尺五的了,褲腳邊縫得寬一點,明年放下來又能穿一年。」有人詢問兒子的年齡,對比自家兒子的身高,媽媽們你一言我一語,埋怨孩子「日長夜大」,做衣服開銷很大,無奈的怨聲蓋不住內心喜悅。
這會兒,如果正好是一匹布的最後一段,周圍顧客發出羡慕的感歎,「零頭布!」零頭布是要讓五寸的,即最後五寸布不收錢和布票。「六尺八,算你六尺三,要嗎?」頓時間,人人考慮六尺八夠做什麼。一旦這位媽媽覺得六尺八跟五尺四相差太大,放棄不要,馬上有幾位前來爭取,「六尺八正好給我愛人做長褲。」得到零頭布的那位心滿意足,捧著面料笑眯眯擠出人群。
歲月如梭,轉眼到了七〇年代後期,我獨自去逛布店了。面料的種類增加了,除了純棉、純毛、絲綢,多了滌綸、尼龍,以及混紡的棉滌、毛滌和絲滌。隨著緊閉的國門打開了一條縫,港風由南向北一路吹來,單調的藍灰色海洋中,出現了丁丁點點的亮色。人們內心對美的嚮往,多年來猶如被禁錮的流水,積蓄了巨大能量,一剎那破堤而出,一瀉千里,歡快地流向上海的大街小巷。
大街上,國營「時裝店」受到計畫經濟的限制,雖然面料的顏色質地比以前豐富,出售的服裝仍是十年不變的統一款式,上海女人等不及時裝店的蝸行了,開始自己動手縫製衣装。街上出現了不同於時裝店的款式,初始只是細微的改良,衣領較大、領口略低,腰身更緊......,任何微妙的變化都逃不過上海女人敏銳的目光。別致的改良服裝令人眼前一亮,有人甚至跟蹤「時裝」幾條馬路,仔細研究剪裁方法。
隨之而來的是日新月異的上海時尚,喇叭褲來了,牛仔夾克來了,尖領襯衫來了,人見人愛的香港時裝雜誌也來了。雜誌是爭相傳閱,紙邊磨損了,封面脫落了,女人聚在一起,「奇裝異服」成了熱門話題。
布店更擠了,櫃台前女顧客你一言我一語,傳經送寶,售貨員眼觀四方耳聽八方,潛移默化,成了「老裁縫」。只要說出衣服的款式和大小,售貨員立馬算出需要幾尺幾寸,如何裁剪省料。
寬幅面料的出世,讓精打細算的上海女人發明了套裁,三個褲長的料可以裁出兩條長褲,一條長褲不再需要買兩個褲長了。櫃台邊有顧客挑好了面料立在一旁,直到看上同樣面料的顧客出現。這時候,售貨員把兩人招呼在一起,為她們剪料,金錢布票對半分,雙方各自省下三、四元,皆大歡喜。
可別小看這三、四元,年輕工人的月薪一概三十六元,而結婚的標配是「三十六隻腳」(床、大衣櫃、五斗櫥、床頭櫃、餐桌、椅子的家具腿總和)外加「三轉一響」(手表、單車、縫紉機和自鳴座鐘)。上海人要面子,人前講排場,人後卻是一分錢掰成兩半花,故而零頭布是一如既往的搶手貨。
零頭布激發了上海女人的想像力和創造力。她們用報紙裁好衣樣,在面料上左右比畫,充分利用每寸面料。實在排放不下了,苦思冥想,做些節約資源的改良,衣領裁得窄一些,長褲改做七分褲,短袖變成無袖衫,百褶裙改為一步裙,多下來的邊角料為小女兒做條背帶裙。
女人的巧思妙想使得更多獨特新穎的時裝湧上街頭。走在弄堂裡,透過敞開的後門和窗戶,能聽到嗡嗡的縫紉機聲,各家的母親妻子姊妹正低頭為全家縫製衣服,針針線線飽含愛意、關切和對美的追求。
人生又何嘗不像零頭布?有限的資源時時在挑戰人的想像力和創造力。為了人盡其才,物盡其用,需要靜下心來,像當年的上海女人那樣,左右盤算,定出規畫,隨後認認真真,一針一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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