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憶大學畢業分配

如今中國大陸經濟下行,連帶大學畢業生就業困難。前些天與一名即將畢業的中國大學生交談,他對就業前途深感憂慮。他說不少大學規定,畢業生必須先找到工作,憑錄用證明才能回校領取畢業證書。許多找不到工作的學生,為了領到畢業證書,不得不想方設法開具假證明;而學校不辨錄用證明的真假,只求上報的畢業生就業率好看。

這位年輕人得知我五十多年前大學畢業,好奇地問:「你們那時候找工作也這麼難嗎?」我回答:「我們畢業由國家分配,根本輪不到自己找工作。」他吃了一驚:「什麼?國家包分配,不必自己找工作?那多好啊!」這不禁勾起我對當年畢業分配的回憶。

一九六三年我考入南京大學生物化學專業,像乾海綿般如饑似渴地汲取知識。可悲時運不濟,一九六六年遭遇文化大革命,學校停課,我輩渾渾噩噩虛度過了兩年光陰。既然無書可讀,大家都盼望著早日走上工作崗位。

盼星星盼月亮,到一九六八年十一月,終於盼到畢業分配文件下達,但其內容對我們這些被分配者祕而不宣。近日為了寫這篇文章,我在互聯網找到這份中共中央、國務院、中央軍委、中央文革(六八)一五八號文件,標題是「關於一九六八年大專院校畢業生分配問題的通知」。我們那屆畢業生的命運,就是被這份文件支配的。

那年偌大中國只有十五萬名大學畢業生,分屬理工醫農文史哲藝等數百個專業,我輩當然希望能從事與所學專業相關的工作。然而這個合情合理的願望,卻被該文件打了記悶棍,徹底破滅了。文件規定「不要強調一定要分配到自己所學的專業部門去」,不能從事本專業工作,那麼要把我們分配去哪裡?文件規定「畢業生的分配,應當堅決貫徹執行面向農村、面向邊疆、面向工礦、面向基層的方針,一般都必須去當普通農民、普通工人,大量的必須去當普通農民。」

當時的中國大陸,每一百個同齡青年只有一人有幸讀大學,各行各業都急需大學畢業生,可嘆我們不僅不被珍惜,反而「大量的必須去當普通農民」。文革期間教授專家學者被發配「五七幹校」接受改造,中學生被發配上山下鄉接受「再教育」,我們大學生的分配也如出一轍,都是摧殘讀書人的大革文化之命。

那麼由誰來主持分配呢?該文件規定「凡已進駐工人、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院校,一律由宣傳隊領導畢業生分配工作。」這也是文革奇葩。來南京大學的是浦鎮車輛廠的工人,怎麼懂高等教育呢?可他們憑著該文件掌握分配大權,於是我們的命運就由幾名工人來掌控。

十二月初分配方案宣布,分配去向果然與所學專業毫不搭界。我所在專業大致是每個縣去一人,我被分配到出了名的窮地方,有江蘇的西伯利亞之稱。

我傷心地告別母校,被一竿子打到社會最底層,與外部世界彷彿隔絕,唯有背朝天臉朝地、日復一日地修地球;後來又被再分配去「研製」一九三○年代的落後化工產品。當年意氣風發滿懷希望考入大學,想不到從二十歲到三十二歲的青春歲月就這樣被糟蹋;想從事與所學專業相關的工作,難道真的是罪過嗎?若不是毛死後,我得以考取本專業研究生,這輩子很可能就在那個窮鄉僻壤,稀里糊塗交代了。

有些同輩的命運更悲慘,他們不僅付出了青春歲月,更付出了無價的生命。有兩千多名大學畢業生,被該文件發配到廣東省牛田洋軍墾農場,任務是圍海造田。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八日颱風潰決海堤,他們在「誓死守護大堤,人在大堤在」口號鼓動下,跳進決口以人牆阻擋海浪。結果大堤沒保住,八十三名大學畢業生卻白白葬送寶貴生命。

由是之故,當我在半世紀後的今天讀到這份文件,脊背還陣陣發涼。我把這段親身經歷,講給這位即將畢業的年輕人聽,他才明白畢業包分配,未必是好事。我和他都陷入長考:大學生就業是人生的重要環節,當年「畢業亂分配」,如今「畢業難就業」,這到底是為什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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