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庫門的回憶(下)

石庫門裡人氣最旺的是公用廚房，這裡不僅是八卦新聞交流中心，更是具有上海地方特色的「圍裙丈夫」用武之地。男同胞們下班進門捲起衣袖，揮動菜刀鍋鏟，一邊飛快地忙碌著，一邊大聲談論昨夜足球甲級聯賽，為上海申花隊痛失一球情緒激動，罵裁判不公大爆粗口。每當菜餚香氣撲鼻時，女主人匆匆跨進廚房，拿起筷子嘗一口，甩下一句不是太淡便是太鹹揚長而去，躲進小屋飛針走線織毛衣、納鞋底。

在電視機尚未普及時，各家聚集在有黑白小電視的人家一起觀看連續劇。主人不在時有客來訪，不必擔心，自有鄰居茶水招待。市面上有什麼短缺物資供應，立馬通風報信一呼百應。

當年樓下東廂房周家姆媽是裹粽子能手，每逢端午只需把食材備齊送往她家，不一會廚房灶台上蒸氣瀰漫散發粽葉的清香。西廂房張老師自製的蔥油餅堪稱一絕，外脆內軟，當蔥油飄香時，便是鄰里們品嘗美味的一刻。亭子間工人師傅老殷，一把扳手，一付老虎鉗，一根陰溝通條，免費承包修水喉通下水道的髒活……。在物資匱乏的年代，鄰居們就這樣相互陪伴，度過溫馨而清貧的歲月。

但石庫門的青灰磚牆，卻阻擋不住外面世界的暴風驟雨，由於張園初建時的住戶基本是非富即貴，四九年後經歷屢次運動的衝擊，多數雖已敗落，卻仍如民諺所說「窮作窮，還有三兩銅」。文革期間造反派敲鑼打鼓進入弄堂，砸爛大鐵門，毀壞牆上的浮雕，隨意闖入私宅抄家。原某銀樓老闆家的楠木壽材點火加油，烈焰沖天燒了三晝夜，從各家抄出的字畫當眾付之一炬。

終於有一天，住在樓下的老先生因私方廠長並持有股份被拉到門外批鬥，老倆口被迫站在紅木八仙桌上，頭戴三尺紙糊高帽嚇得雙腳發抖。而住在同幢房子的老鄰居，沒有一人圍觀或落井下石，大家都躲進自己屋內，無聲地祈求這場鬧劇盡早收場，讓他們平安過關，這就是生活在同一屋簷下，鄰里間相互守望的真情實意。

緊接著，又以掃四舊為名，原本帶有祝福意願的各支弄名，諸如榮康、福如、祥雲、如意等，統一更改為數字編號，而取代張園兩字的是一條街道名。

上世紀八○年代初張園再度紅火，由於絕大部分建築是石庫門盛行時期的精品，且外觀保存尚且完整，被電影電視劇組選為外拍場景。大隊人馬開著大卡車進來，一條長繩隔開圍觀群眾作為拍攝現場，曾取景拍過「開槍，為你送行」、「股瘋」、「走過冬天的女人」、「團圓」、「孽債」、「有房出租」、「圍城」「人約黃昏後」等。看熱鬧的居民常被拉入圈內臨時扮演群眾角色，鄰家保母拎個馬桶在鏡頭前一閃而過，竟獲得五十元的報酬。

導演還借用民居廂房拍攝三○年代的生活場景，曾有位導演徵得同意後走進我的居室，但因家具不合當時潮流而另選他處。連續劇「走過冬天的女人」中有場陽台戲，描述下崗女工阿珍與畫家谷凌的一段感情，導演找到一條窄弄，正好兩戶人家面對面陽台間距約兩米，在地面安全措施保護下，谷凌一躍而起，從對面陽台跳進阿珍房間，沒見過世面的吃瓜群眾嚇得心驚肉跳。張園一度還被戲稱為「影視村」。

本世紀二○年代張園突然華麗轉身，區政府採取「人去留房」政策遷離所有住戶，保留部分石庫門修舊如故後，作為上海建築史上的遺產供人參觀。張園正被打造成文化商業的地標，以實現「建築可閱讀，街區可漫步」的現代化打卡勝地，目前部分已開放的遊覽區遊客熙熙攘攘，紛至沓來。歷經百年滄桑的張園再次回歸，因時代不同而風格迥異，令人感慨萬千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