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伯伯的幽默
一九四九年大陸淪陷,家父和許多文人隨著國民政府到了台灣,父親輾轉定居台中,在台中師範學校教書教了半輩子後退休。那些年陸續退休的有:國畫界知名的呂佛庭伯伯、教中國文學的袁德炯伯伯和劉錫蘭伯伯。歷史上,秦朝末年有四位名士,能通古今、辨然否、典教職,因不滿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暴行,而隱居於商山,他們四位鬍鬚頭髮都雪白,史稱「商山四皓」。早年從大陸百死一生,流亡到台灣,四位老教授退休後,也都滿頭白髮,遂效法先賢,自稱「台中四皓」。
「台中四皓」退休後常相聚,我那時年輕,有一輛本田小汽車,他們聚會我權充司機,負責照顧和接送。記憶最深的是風趣幽默的劉伯伯,他是國文教授,「篆隸楷行草」各體書法都有研究,寫得一手好毛筆字。
有回送他參加台中書法展開幕,回程車上他說:「有位學生認識我,說我是書法界『名人』,我說我不只是『名人』,還是『大名人』。」劉伯伯看了看我不解的眼光,接著解釋:「我祖籍是河北省大名縣,你說我是不是『大名人』?」我笑出聲,說:「劉伯伯,您是,您是『大名人』。」
他和老爸與唐朝詩仙李白一樣,都嗜好杯中物,兩人不同之處是老爸想喝就喝,他有季常之癖,喝酒,只要劉媽媽在座,就不能暢飲。
有回過年,他和劉媽媽一起來家裡拜年。一進門,老爸端出一杯溫開水,說:「看你走得滿頭大汗,一定渴了,先喝杯水解解渴再說。」劉伯伯端起杯聞了聞,發覺其中貓膩,二話不說,一飲而盡,還喳喳嘴,眨眨眼,對老爸說:「嗯,白開水好解渴!」原來老爸拿的那杯玻璃杯裡,裝的是陳年高粱酒加了溫水的特調。
劉媽媽看了,說:「我也走渴了,也給我一杯。」我趕緊倒了一杯溫開水遞給她,她真渴了,也是一飲而盡。我猜,其實劉媽媽早就看出其中端倪,只是看破了不說破,故意放他一馬,讓他痛快一次。
歷史上,莊子於喪妻時曾「鼓盆而歌」,顯現他面對死亡時的豁達。他認為人的生死就像四季交替一樣,是自然的循環,不需悲哀,也不需畏懼,以平靜心接受即可。那時「台中四皓」都在坐八望九的年齡,或同儕或朋友先後離去,經常會接到白帖,開車帶他們參加告別式也是我的責任。
有回,開車送他們去參加師範老同事黃教授的告別式,返回的路上,坐在車後座的劉伯伯和老爸的幾句對話,讓我記住一輩子。
「老黃悶不吭聲就走了,也不先打聲招呼。」劉伯伯說。「他一輩字就這彆扭脾氣,不愛跟人來往,」老爸說。「走了,老朋友,電話總得打一個吧!」「人走了還能打電話,豈不是怪事。真打電話給你,不把你嚇死!」老爸回了一句。劉伯伯覺得說溜嘴了說錯了,車裡安靜了下來。
「安老,你最行,送走了這個送那個,就你不走。」沒幾分鐘,劉伯伯憋不住,對老爸發話。我一聽嚇一跳,他們雖都是方外之人,這也問得太辛辣了些。「別急,等你走我也送?」老爸回的這句,更嚇我一跳。「我走不要你送,咱倆一起走。」劉伯伯笑著說。生死大事在他們口中毫無避諱,說得如此輕鬆,讓我訝異。
這些都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,如今「台中四皓」都已走了。數年前,我退休後寄居美國華府,每回攬鏡自照,看著鏡中已滿頭白髮的自己,偶爾回想起他們的當年趣事,會莞爾一笑,也不勝唏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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