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覺
學校「返校夜」散會的時候,一位家長來到我身邊,問我是否可逗留多些片刻。原來她是我以前在越南時的學生,她女兒上我的微積分班。當我知道她是P時,他鄉遇故知,我激動得說不出話。
P不但是我的學生,還是我的鄰居。我家住在巷口,巷的末端是一個大水窪,沿著大水窪人們搭了高腳木屋,一半在陸地,一半在水窪上。P和她雙親及姊姊L一家四口,就是這些水上人家。她父母是裁縫,雖有精湛的手藝,客戶們大多不富裕,只能勉強餬口度日。
一九七五年南越淪陷後,她父母機緣巧合,認識了在「平西市」做生意一個朋友,勸他們改行不要再縫衣服,頂一個攤位來售賣布料。一九七八年時,兩姊妹都是我班上的中學學生,P才剛入學,L已上畢業班。L在學校是叱吒風雲的共青團員,還是黨的發展對象。
一天,我被共青團秘書叫去問話。一見面他就給我戴帽子:「我們接到報告,你在上課的時候有反動的語言和態度。」他不等我反駁,繼續吼:「為何你敢批判黨的教科書?」「我教數學,又沒涉及政治,批判從何而來?」「不用狡辯,你對書中的『算盤』有極為惡劣的態度!」
在越南,不論是商店、中藥舖都有算盤,是上二珠下五珠的款式,教科書用的卻是學生從沒見過的上一珠下四珠。我解釋說:「我只對學生說,一四珠是中國宋代前的算盤,為著方便一斤十六兩的計算,明代之後就採用了二五珠,而且一直沿用至今,包括越南在內。教科書的算盤是一四珠,但擺反了成為上四下一。」
「你的話嚴重詆毀了黨的威望。你不應該說算盤是由中國來,更不應該說算盤是被擺反了,應該說這擺法是越南特色。」那年,中越戰爭爆發,一切和中國有關的都必須規避。我在教室裡的一舉一動都被共青團員學生監視,P無意間把我在班上說的話告訴她姊姊,L把這事扭曲放大地向共青團報告。
另一位教文學的同事也被叫去問話,她的場合更無稽冤枉。她只說了一句不關痛癢的話:「我們的前途像極黃昏時紫色的天邊。」L把這這句話和南越淪陷前的一齣反戰電影「紫色的天邊」(Chan Troi Tim)掛鉤,也「莫須有」地向共青團匯報。由於做金手指有功,L鋒頭之勁,無與倫比。
一九七八年三月二十三日,新政權以「改造工商業」為藉口,把華裔商家趕出西貢,流放到新經濟區。黑名單都是刻苦耐勞的成功華裔商家小販,只因掌控經濟市場,就變成懷璧其罪。可憐華人財產被沒收,美其名送往新經濟區謀發展,其實是被拋棄在荒山野嶺間,任其自生自滅。
這時候,L正代表西貢胡志明市共青團到各省鼓吹政策演講。殊不知她的父母妹妹也在同時間被趕出家門,流放到離西貢一百六十多公里的新經濟區。窮困的水上人家,只因在「平西市」有個攤位,居然被畫分為剝削人民的資產階級而被清算,她父親反抗不就範,雙手雙腳被捆後抬上大卡車。
我問P:「你爸媽和姊姊現在怎樣啦?」「我們被逼到新經濟區後,爸媽因水土不合,犯瘧疾又沒醫藥,幾個月後就去世。姊姊回到家裡才知道房子被查封,她是華裔,她的忠貞被懷疑,除被褫奪團員身分外,還被送去勞改……。」P的雙眼泛著淚光:「我年輕,幸運活了下來,姊姊在勞改營病得很厲害,臨終前才醒覺,但一切都太遲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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