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光荏苒紫蘇湯
風掠走我的帽子,雨迷糊我的眼睛,風雨中長跑訓練三個小時,渾身濕透回到家,去後院撩下一把紫蘇嫩尖,到廚房切上薑片,把它們一起放進不鏽鋼茶壺裡,茶壺注水放到爐子上,中火煮。等洗換妥當,辛辣的紫蘇薑片湯已就緒,倒入茶杯,啜飲幾口,身子開始發熱,一杯盡飲,微汗,雨中侵體之寒氣盡數被逼出體外。
感恩去年來不及收割的那一棵紫蘇,它借助上一年霜凍後的秋風,把成熟的種子撒播在周邊的空地上;經過了冬雪的呵護、春雨的滋潤,種子們冒出土壤,在盛夏肆意瘋長,蓊蓊鬱鬱填滿了一米見方的空地,豐滿了後院,也富足了種植人的內心。
常見的紫蘇有綠葉白花和紫葉紫花兩個品種,前者又被稱作「白蘇」,古時又稱其為「荏」。描述時光漸漸流逝的成語「時光荏苒」裡的「荏」就是指白蘇,後泛指紫蘇,「苒」意思是茂盛,再繁茂的紫蘇也要遵循時光荏苒,一歲一枯榮。
我後院的紫蘇品種介於兩者之間(見圖),花、梗和葉子的背面均為深紫色,但葉子的正面卻是暈染了綠色的淡紫色。它們皺摺葉片是柔弱的,只要風起,一定搖曳。它們的方稜莖桿是堅韌的,風吹雨打,仍然堅守挺拔,即便伏地,也從不被折斷。它們的細小花蕾聚集成塔狀,約好了一層層開放,又一層層凋零。
蘇花凋落之時才是它們最美的時刻,紫瑩瑩的碎花覆蓋了泥土,熙熙攘攘中縈繞著浪漫和希望。紫蘇籽孕育在層層的花塔中,接受過酷暑的炙烤後,它們從生澀變成熟,再經歷幾輪秋霜,才能層現一絲甘甜之味。「結子最甘香,要待秋霜實」,這是宋代詩人章甫在「紫蘇」裡對紫蘇籽的描寫。
紫蘇和院中其他芳香類植物:羅勒葉、艾草、薄荷、魚腥草、迷迭香、薰衣草一樣,揉碎它們的葉、花、莖或籽,都會散發出辨識度極強的氣味;這種氣味不如怡人的果香花香受眾人喜歡,往往是有人迷戀之,也有人躲之不及。
紫蘇屬於藥食兩用的野草,農村廣袤的土壤裡,沒有人刻意種植,卻往往能找到它們。中藥學認為紫蘇全株有散寒解表、理氣寬中之功效,主要要來治療風寒感冒、胸腹脹滿。我外婆在世的時候,每年都去野外收割紫葉紫蘇,曬乾了保存備用,村中有人受寒、腸胃不適,外婆會煮紫蘇湯,若是大人喝就加上薑片,給小孩子喝則添一勺紅糖。我們兄妹小時候都沒有少喝這味紫蘇薑湯茶,為了紅糖的甜而被迫接納了茶湯裡的辛辣味。
在我江南的老家,紫蘇除了藥用,人們還會用曬乾的紫蘇做防蟲驅蟲用。老家多雨季,每逢七月初七,家中的棉被衣物都搬到戶外暴曬,曬乾了,重新裝箱入櫃,在箱櫃裡放入蟑螂丸或曬乾的紫蘇葉防蟲蛀。我爺爺是村裡的風水先生,他有些珍貴的古書籍也會拿出來曬,書放在兩個大竹匾裡,竹匾擱在兩張長木凳上,我就倚著竹匾翻這些泛黃的舊書,拿出書頁間陳舊的蘇葉再夾上新曬乾的蘇葉。
歷史有記載,很多地區的人們都會食用紫蘇的嫩葉、花、桿以及籽,認為它們具有獨特的去腥、增鮮和提味的作用。在漢晉時代,稱紫蘇屬「荏」類植物,紫蘇曾被賦予一個文雅的稱號「桂荏」, 指紫蘇能像調味料「桂」那樣給食物帶來獨特的香味。明代李時珍曾記載:「紫蘇嫩時有葉,和蔬茹之,或鹽及梅鹵作菹食甚香,夏月作熟湯飲之。」
然而,我老家沒有人食用紫蘇葉,鄉人也避免用紫色蘇葉餵家畜,認為食用紫蘇過量家畜會食物中毒。如今,我發現我在北美的後院,松鼠、兔子和狸花貓這些小動物都不喜靠近紫蘇地,以至於挨著紫蘇旁邊種的綠葉蔬菜也免於牠們的糟蹋。
我初次吃紫蘇,是離開家鄉多年之後,從一份 「紫蘇雜魚湯」開始。當年,我和家人定居上海徐家匯,時常在周末去小區的湘菜館吃飯。 我們圍著戶外的一張小木桌而坐,桌子中間放著一個簡單的酒精爐,酒精爐上放一個不鏽鋼的小燉鍋,咕嘟咕嘟燉著一鍋奶白色的雜魚湯,除了蔥、薑、蒜,還有黑漆漆的乾紫蘇葉作調料,湯裡再加上黃瓜和芹菜做配菜。一道「紫蘇雜魚湯」,再加上米飯,我們一家三口的一頓周末午餐就完美解決了。
以後,也陸續在不同的餐館裡吃到了涼拌紫蘇豆腐、紫蘇醬爆田螺、紫蘇葉蒸大閘蟹、紫蘇炒青口這些以紫蘇做配料的菜餚。
定居北美後,鄰居、同事、朋友往往都是不同民族文化背景,飲食習慣也自然不盡相同。我曾在一戶韓國朋友的家庭聚餐中,吃到了綠葉紫蘇包年糕,了解到韓國人不僅用新鮮的紫蘇葉子包裹飯糰、烤肉和刺身食用,也用紫蘇作為泡菜的配料來增味提香。我在日本同學家裡,看到她用紫蘇做刺身的擺盤,也有幸吃到了延邊朋友做的紫蘇牛肉醬,還有湖南朋友做的紫蘇桃子薑和紫蘇梅子醬。
我每次吃到紫蘇為食材的美味,總是淺嘗而止,還避免嘗試紫蘇籽為食材的美味,這一切都源於我對家鄉一位中醫的懼怕。
家鄉的這位中醫,醫術高明,經過他望聞問切,大多能對症下藥,藥到病除;可是,他不看病的時候,脾氣暴躁,不僅和家人吵架,和鄰里關係也不好,鄉人們除了看病找他,平時都避開他,忌憚他。因為他的家人在受到他無理斥罵和怒打後,會找鄉人們尋求幫助;有人出面幫他們一家講和了,過不了多久,他會在某天喝多了酒,去調解的人家裡鬧事。
鄉人傳這位中醫從小天資聰穎,自從他在中藥世家當學徒時,偷吃了廚房裡新做的一整盤蘇籽餅而落下暴躁的脾性,鄉人們議他因為食用紫蘇籽過量而患上「紫蘇腦」毛病。以後鄉人們凡遇到脾氣暴躁之人,也稱其患有「紫蘇腦」病症。
時光荏苒,人們不再需要用乾的紫蘇葉子放進衣櫃、夾入書本防蟲蛀,於我而言,紫蘇更多是成了觀賞性的園藝植物,唯獨每次受寒了或者腸胃不舒服的時候,還是喜歡喝一杯溫暖的辛辣紫蘇薑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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