島嶼森林之歌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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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田和他的同事們證明森林之下有一個自成體系的語言網路,植物也會說話。他想起少年時接觸的寺院師父,跟他說起的六道之外還有植物道與礦物道。
森林是一個個體與個體的合作系統,彼此必須對話,以產生森林的集體智慧,根下是一片連結緊密、交流廣泛的世界。按森林部落的萬物有靈論,並非新鮮事,他們深信叢林或森林是有意識、有神性的,不斷產生著豐富的連結和對話。
生活在一個充滿注視的世界中,森林裡到處都是看不見的眼睛。
在大自然的活動裡,無論走到多麼偏遠且荒涼的地方,都不是獨自一棵樹獨活。樹有意識、有知覺,通人性、有感受。
充滿生機的環境,沒有孤獨的個體,即使看似孤獨,根部卻互通訊息。
森林底下的「深時」,地下世界的漫長紀年,地下神祕於地上。
森林通向過去,也通往未來。
於是他把自我的時間感拉大,直到眼前的一切變得輕盈起來,那些被砍伐倒下的樹木讓他憤怒、心碎,占有者重新以神社鳥居形式重生,隨著時間拉長而變化意義,他看到森林之傷。在最終的毀滅面前升格成神,迴圈似的森林,傷亡與重生。
島嶼鳥飛,繞行夢中,如秋訣之歌。
3
黑夜是牠們的遊樂園,牠們可以玩樂至黎明前歸來。
牠們的翅膀發出像是木材彼此摩擦的細響,陪伴他山下的漫遊。望冬,島嶼東北季風一起,他就像丟了魂似的,因為山林變幻莫測,他將會有一陣子不再上山考察。他和學生與助手們在不上山的時光,會進入研究室的封閉空間,將帶回的種子、葉脈、枝幹進行分類、分析。山上的時光是移動的,山下的時光是靜止的,有點像是結夏安居,他們如佛陀般在某段時間,盯著眼前的靜物觀察。
夢裡,他看著隱世千年的神木群出山遊海,越過台灣海峽,然後它們被重塑在祭壇與神社入口。樹木流血,聖山成了絕命森林,溢出的是絕望。
直到神社建構亡者,辭土的痛苦才逐漸被癒合。望冬丟仔的鳥鳴聲有的住進了木頭的深部,暗夜在異地持續召喚著森林之歌。
望冬,之後,望春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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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才能彌合文明和山林間的傷害?原生種和外來種的彼此競爭。早田夜晚在孤獨的林地宿舍這樣寫著。鳥鳴聲在窗外嬉遊,他才發現自己也是外來種,他在島嶼森林與平原做著連綿不絕的夢境,看來傷害是不可避免的。
千年樹群消失。
對神性的崇拜卻導致人的貪婪,當他歸國,有天站在神社鳥居的面前,他傷感地寫道:「一件被移植與重製的物品已然脫離了原有的樣貌。至少樹木已然沒有根部與枝葉,而無根與無枝無葉的樹木已不是樹木。」
他想起京都寺院的手工藝人,打造銅像的職人為了供佛都吸到銅毒了,神聖的毒,就像有毒的聖杯。
「十九世紀末,捕鯨人來到加拿大巴芬島小鎮龐德因萊特。和愛斯基摩人相比,捕鯨人卻認為侵入者的精明其實根本不是真正的精明,而是一種自負。在歐洲人眼裡,愛斯基摩人應被溫和而無害地對待。」讀著其他研究資料,他認為島嶼人對待森林就像愛斯基摩人看待外人的方式。只是可惜島嶼山林人還沒法更深入了解這些外來人,外來人也不了解山林的原生者。
山腳下的迴城,是一座寂靜村莊──在那些村子裡,外來者泰半死於島嶼啟動的保護系統瘧疾擴散。於是看似平靜的村莊,卻如永恆的森林,是不斷在風吹草動地變化著。部落人數百年來通過探索這片大地積累的廣博、特殊知識,卻也從這座山林開始被傷害與文化湮沒。
來到島嶼森林的冒險家,一路曲折地抵達聖山。他睡在部落時,經常在眠夢夜深時分,聽見樹木流淚,樹木流淚的聲音像風低語、像狼嚎。
那時侵入者小心翼翼地接近山神樹靈,他算侵入者嗎?還是發現者?
木淚發出沉悶苦痛的泣音,那是只有獵人與植物學家才可能聽懂的語言,看似全憑感知,也是直覺。異語者跋山涉水,有的為權力、有的為誘惑、有的為發現。
有人是獵神,有人是山老鼠。
最後,部落走出一個老人用手指太陽,然後用力拍擊胸部,他們面面相覷,不知何意?
然後有人警告早田一群人,千萬不可以摸部落人的頭部,那是他們的靈魂所在。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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