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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層樓(二)

薛慧瑩/圖
薛慧瑩/圖

他們說的女明星廖青見過,頭髮烏黑,一支獨辮垂在胸前,杏眼微露,含情脈脈,要多溫柔就有多溫柔。小姨也是標準杏眼兒,也喜歡梳獨辮,或將辮子放在腦後甩來甩去、或含蓄地盤在胸前。可在廖青眼裡,小姨比女明星還多了幾分古典氣質。她的眼眸永遠那麼清亮,對萬事萬物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憐惜之意。

當年,小姨還是那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大專生,被分配到環保局做技術員,下班後騎自行車來她家。小姨離開後,常常有人跑來問,這個長辮子姑娘是誰、有沒有處對象?給小姨做媒的人很多,但她要看過照片,才決定是否見面。小姨訂有《電影畫報》,裡面的明星照被她剪下貼在牛皮本上,多年後那個泛黃的本子才落到廖青手裡。

在姨父之前,小姨正式處過兩個男朋友。一個是中學數學老師,分手的原因居然是那個人在陪母親看病途中,還和黃包車夫討價還價,為便宜區區幾塊錢,平白浪費寶貴時間。小姨認為自己不能和那種情況下,還錙銖必較的人生活在一起。另一個是醫院裡的外科大夫,手指白皙修長,像捏繡花針的女人的手。這次,小姨的理由是聞不慣那人身上的消毒水氣味,什麼時候都有那種味兒……她怎麼能要求一個醫生沒有攜帶來自醫院的氣味呢,這分明是找茬兒。

還不算那些沒有正式談過,只見過一兩次面的。誠然,在擇偶上,小姨有很多挑選空間,甚至有些挑花了眼。她二十九歲上才結了婚,算是晚婚了。姨父在國營酒廠當推銷員,天南地北跑,不僅口才好、賺錢多、朋友遍天下,更重要的是相貌驚人,完全超過了人們對一個男性長相的期許。不得不說,這也是廖青在現實生活中見過最漂亮的男人,就像從《電影畫報》裡走下來,甚至比那上面的人還要俊俏幾分。

這次,小姨似乎心滿意足了,除了好幾次嘀咕如何去除男人身上的腳臭味,再沒有別的不滿。下班後,小姨哪裡也不去,坐在姨父單位分的公房裡打毛衣,還用鉤針編織帽子、茶杯墊和沙發巾。那個房間除了帶流蘇花邊的裝飾物,最醒目的還是結婚照。鏡框裡,小姨眉目含情、燦若桃花,而姨父一身正裝,戴著金絲平框眼鏡,雙目炯炯,一副大明星派頭。人人都說,這結婚照更像電影劇照,好像這兩人不是真結婚,而是表演結婚。

車廂式結構的愛之小屋很快被姨父單位的人收走。那是他們結婚兩年後,小姨做了母親,一歲的小表弟剛剛學會走路。姨父將採購款挪作他用,且數額巨大,即使把所有親戚的錢都湊到一塊,也堵不上那窟窿眼兒。

某個春天的下午,廖青一家三口乘坐出租車去鄰縣看望姨父。他還是那麼帥,甚至因臉龐、身形都瘦了一圈,帶了些憔悴的神色,更顯帥氣了。姨父在裡面自學會計,幫著他們記帳,還教一屋子的人讀書、認字。那些人沒有文化,而他有。管教警察器重他,對他很好,吃得也好,頓頓有肉。說這些話時,姨父臉上甚至洋溢著某種笑意,為自己在任何地方都能獲得優待而得意。姨父沒有戴鐐銬、沒有苦大仇深的表情,除了剃著過短的板寸頭,一切似乎和外面沒什麼兩樣。

回來的出租車上,母親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巾,那是臨走時姨父偷偷塞到她手裡,囑咐她務必帶給小姨。廖青看到白軟的紙巾上,有幾行歪歪扭扭的鉛筆字,那些字好似踩在雲端,隨時可能粉身碎骨。她只記得其中四個字:淚如泉湧。眼前浮現出姨父站在高牆內黯然垂淚的模樣,那俊俏的臉龐因糊了眼淚水而擁有強烈的戲劇意味,讓她忍不住想笑。

後來,據母親說,當她把那張輕飄飄、軟綿綿的餐巾紙交到小姨手裡,小姨哭得像個淚人。那個七層樓就是小姨在那時傾盡全力買下。一開始,她只裝修了閣樓、衛生間、廚房、餐廳等必要的幾處,其他仍保持毛坯本色。做為闖入者,廖青每次路過那些沒被裝修的角落,總有種窺見「黑洞」的悚懼感。後來即使整個房子被裝飾一新,光線均勻灑落各處,也一直無法消除最先獲得的印象。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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