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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耳無喙(上)

阿尼默/圖
阿尼默/圖

每個周末我們一家四口都會從彰化,回雲林斗南的阿公家吃個飯、住上一晚。有時候叔會在。

餐桌旁那台抽痰機仍暴躁地空轉,在擺滿物品的廚房裡顯得更加擁擠。其實廚房頗大,與客廳相隔一排透明拉門,進去左轉會上二樓,直走向後有一個小門通常不開,旁邊是一排流理台和瓦斯爐。右牆一整片檀木電視櫃給阿公展示些雕花酒罈或瓷瓶,中間放了巨大的吃飯圓桌,四片大紅棕色吊扇盡責地轉。

餐桌上的人沒有說話,其實機器噪音還不致壓過人聲,只是必須更吃力地聽。但對於兩對聽不太懂國語的年邁的耳、兩張不熟悉台語的青澀的嘴,和七雙假裝看著碗裡食物和菜色的眼來說,這已經是一個太吵又太剛好的白噪音。

天花板那對高齡的日光燈死了一個,剩下的那個不時閃爍,卻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要換,即便父已經看好了新的燈管、阿公偶爾會念個幾句。還能用,問哪個大人,都會換來這樣的答案。

最沒有人去提的是油煙味,從備料到上桌從沒離開,阿嬤的底線是開個微弱的電扇「通風」。大火翻炒的回鍋油臊、蔥薑蒜爆香的殘味、水槽裡魚塊碎料放置出的腥,被電風扇一帶,便全攪和一塊。巨大的灰霧油煙氣旋在廚房頂聚攏,看了怕是要下油雨。我俗辣,指使年幼的弟去跟大人撒嬌通風的事,弟沒膽,我只能走出去試圖和母商討。母從不說油煙嗆鼻要開門通風,通常都自顧自地到外面透氣。母警告我別多嘴,但那時年紀小,還是忍不住去說了。果然換來阿嬤的一陣碎念。父用眼神譴責安慰我的敗北。

「我是怕叔冷。」阿嬤提高分貝,其實大家都知道的。

廚房之所以變得更擠,因為多放了叔的病床。

叔的房間本在二樓,但自從病體不方便垂直移動,便乾脆長居一樓。傷口不耐濕熱,廚房因安了冷氣便成為首選,奇異寒冷的空氣讓廚房終年沒有四季的感覺。廚房頓時多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、紗布過度乾淨的開封味、膿血一點點的澀味,來往時不覺有異,但坐下來吃飯,便能感覺那隱在油煙底下、小小的撓著我的鼻腔,弟連打了兩個噴嚏,父和母繼續吃飯。

叔病了的時間幾乎占去我有記憶以來對他的印象。叔最疼我,五、六歲我還住阿公家的周末,都會帶我去夜市,買那些阿嬤看了總會念幾句的小玩意兒。夜市吵鬧的叫賣和手上紅艷的糖葫蘆、總是擺得很盛大的套圈圈和木圈在桶子裡排列撞擊的喀啦聲,逢年過節的各種沖天炮、仙女棒在空曠的地上試放吸引客人。阿嬤常嘮叨叔,且一說就停不下來,但叔幾乎不回嘴,靜靜地聽著,偷使小眼色示意我去拿安全帽。兩人趁阿嬤不留神,在知了規律的那種夏天午後,嘻笑騎車去附近一家雜貨鋪晃晃。

叔跟櫃檯的哥哥買菸閒聊,我則去糖果櫃或冰櫃盤算要吃什麼。有時候叔也不買菸,和我一起挑枝仔冰吃。那時的夏還沒那麼熱,廟口前也還能聽到有人在下棋暢談,我和叔坐在機車上,晃腳吃完冰才回家。老家在愜意的鄉下,成就了我只有藍天白雲的童年。除了叔,沒有人會帶我去那家雜貨鋪,阿公、阿嬤都上鎮上市場、爸媽喜歡偶有折扣的大賣場,叔也不喜歡帶弟去,只帶我。

晃眼我們自七、八歲搬離阿公家也快十年,某次父開車再經過那家雜貨鋪時,我意外它還活著,只是顯得更小、更舊。我要求下車看看,裝潢沒什麼變,連那顆要死不死的燈也一樣,店員換成一個咖啡髮色掉了一半的姊姊,大聲播著韓團快歌。我問她那個店員哥哥的事,她斜眼瞄我聳了聳肩。廟前的下棋老人只剩一個,他認出我後,很惋惜地看著棋盤外的一顆棋,「他啊,前幾年出車禍走了。」

抵達阿公家時,我和叔說我剛才去了那家雜貨鋪。叔殷切的眼神問了那個哥哥,我抿唇想了想,「隔壁店的說他上大學,去外地了。」

叔的事很難在家裡打聽,只能偷偷地從大人的談論間,聽到一些以前的事。最近遺產、繼承等詞出現頻繁,叔的病況不樂觀,我一方面不敢去想又好奇。我對叔的結婚與離婚幾乎沒有記憶,更何況那幾乎不曾來過的嬸嬸與堂妹。

「我就說那個小孩不是我們的。」阿公激動地重複這句話多次。

「重點是如果弟還沒等到對方還沒滿十八去做親子鑑定,這樣繼承權就會判給她們了。」父極其煩躁地試圖解釋。

這件事情弄了很久,好些日子我們回去,父都會因此和阿公在客廳大聲爭執,後來吵累了乾脆不談。但他們卻從來不和叔討論。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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