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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耳無喙(中)

阿尼默/圖
阿尼默/圖

我好奇過分,但自己兜兜轉轉思考無解。叔自從因車禍的刑期滿後,幾乎都在醫院度過,哪裡有財產給這個即便沒有血緣的女兒?。國小三年級的我自以為我已經能聽這個故事了,小心地偷偷問母是要分誰的遺產。母抿嘴瞪我,我脖子一縮自知不妙,果然換來一陣碎念和警告。後來才在偷聽大人間的談話裡聽懂,他們擔心阿公的財產最後會被那個小孩拿走,因為叔的狀況可能撐不到享受這一大筆家產。

知道個大概後,我又想去找母討論,幸好那時察覺氣氛凝重,便及時住嘴。我很笨的差點去問所以還剩多久。

糖尿病是個難纏的形容詞,小時候還不知該如何分辨,那鼓脹的肚子是福氣還是過度肥胖。叔的髮型一直是平頭,起初大概是一個氣勢吧,後來因為入獄,最後為了臥床時整理方便,好像也只能平頭了。那年我國小要畢業,叔的糖尿病首先併發了視網膜剝離,救回來了,卻還是損傷不少。我們去醫院看叔,通常會連姑一起。相較父及母的沉默,姑總是關心,偶爾抱怨夫家個沒完,但叔通常只用點頭、搖頭回答,久了姑的問句自然也改成是非題。其他床的老人呻吟、哀號、打呼、大聲聊天,惟獨我們這床靜得很,像只有姑一人自言自語。

有次姑不知道說到什麼傷心的難處,哽咽地幾乎懇求叔「你也說些什麼好不好」。叔包著紗布的臉面向姑,微微張開嘴,又闔上了。

終於眼睛的紗布拆卸出院,阿嬤推著叔的輪椅經過我旁邊時,叔沒有看向我,父皺眉用眼神示意我叫人。我略叫一聲,叔。他微微朝我這邊抬頭,就被推走。我不敢問他還能否看清楚我的樣子,醫生只低低地說,光線感知應該還行。

大約就是那時候,叔開始被限制出門。叔菸抽得更凶,戴著墨鏡保護僅存的視力,騎車載我出門。而又是誰看不出來家裡的擔心,還很開心地拉著叔的手去雜貨鋪呢?印象中後來開了一次大刀,長長的傷口幾乎橫越腹部,黃黃紫紫的皮膚貼滿繃帶和長出幾條管子,左腳掌不知為何常有傷口。糖尿病病人末端神經感知差,有陣子家裡的磨石子地板常有血跡,久病未癒細胞病變,於是大拇指截了。

叔不願旁人攙扶著走,不情願地拄著拐杖,問我要不要去雜貨鋪。我在心裡皺眉,那時候也有點怨叔,為什麼不把身體顧好。看著阿嬤氣沖沖地大罵,我下意識地跟著「你敢會使較聽話咧!」等話點頭如搗蒜。很久以後,才覺得我真是笨得徹底,早該說好的。

雜貨鋪的記憶就斷在那樣悶熱的雷陣雨前,截去大拇指後病情沒有好轉,急轉直下之餘,便決定把小腿以下截了。於是廚房多了輪椅。

有陣子叔進出醫院頻繁,每次一兩月的住院觀察跑不掉,難以想像半夜裡的救護車警鈴和急診室,也已從來沒問過叔。阿公留守家裡,假日的中午會要我們帶午餐過去醫院,給阿嬤和叔。提著沉甸甸的兩個鐵飯盒,阿嬤總叨念煮得太多啦。阿公年輕時是總鋪師,從跟人家做辦桌到自己開館子,每次回去的菜色總要塞滿整個十人大木圓桌不可。我認識的台式料理只要和大魚大肉碰上邊,幾乎就可謂「好料」,多數時我們的餐桌鮮少出現一道以上的青菜。

廚房在下午阿公從市場回來的摩托車引擎熄滅後,就開始忙碌,銀閃閃的菜刀重擊落下地剁大塊的肉,油熱了就下料,像雷陣雨那樣雨勢地炸。老一輩的廚師喜歡用回鍋油,那一滋滋作響的煎就會香氣四溢,瓦斯爐的火凶猛得衝,聽起來就像壓低了聲音喊「火火火」。阿公有自己的調性,從備料到上桌,幾乎一手包辦,只有阿嬤能隨其左右協助。我隔著玻璃拉門,聽甩鍋或快炒的敲擊,濃郁而溫熱的氣沿著門縫洩出。

醫生頭痛,特別囑咐清淡且營養均衡。阿公不是刻意跟醫生作對,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出醫生說的「好料」。

上國中後才有記憶叔的狀況穩定,便安排回家休養。那時病床、抽痰機和各種機器才進駐廚房。叔的痰無法自己排出,帶著濃痰的咳嗽充斥午後。起初還能咳出什麼,黃綠色的稠物慢慢流出氣切的塑膠管,沒有準確擦去,所以不停地來回牽絲,摻在紗布上乾了又濕、濕了又乾。我不敢問叔,那是什麼樣的感覺,是喉嚨深處有一團刺刺的火,還是咽的淺處有湧溢的沼澤。

吃飽飯大家很自然地離開廚房,剩叔的咳嗽聲還留著。家人忽略血氧機的低頻運轉各自午寐,我看著地上的正當午陽光放空,光因來去飛快的車子而閃爍搖擺,電扇的葉片把空氣切得沙沙作響。廚房的乾咳過猛變成嘯吼,獸般的嚎。阿嬤沒有要過去關心的樣子。(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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