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玄上人在維加斯(三)
酒店的晚餐有樂隊伴奏,早餐時會回放頭天晚上演唱的歌,但聲音沒有那麼吵。最輕柔的一首,〈我屬於你〉,有一種婚禮歌的氣氛,每餐必唱。聽了幾天,這首歌就記住了。
有一天老母親很好奇,讓我把歌詞翻譯成中文說給她聽──打開你的心房,你發現愛、愛、愛,重啟計畫,還等什麼,愛、愛、愛……我一邊譯、一邊尷尬,維加斯為老母親選了這麼一首粗糙直白的情歌。她卻很自在,情歌不就是粗糙直白的嘛。
等我們吃完,其他的客人陸續進來。餐廳的牆壁跟賭城其他地方一樣,沒有窗戶,但掛著許多鑲金框的鏡子,映出大廳裡金碧輝煌的水晶吊燈、大理石桌面,以及飯後坐在那裡發呆的老人們。年輕人飛快地吃完,迫不及待地奔出門去。留在大廳裡都是老人,鏡子裡映出的都是老人,我和母親也其中。留下了的都是幸運兒,她說。
「邁泰」喝完了,老太太皺巴巴的小臉泛出紅暈,她伸出細瘦的胳膊拉住我的手,蘭姆酒讓她的手熱乎乎的。走,我們上街逛逛,找超人、蝙蝠俠、唐老鴨拍照去。這些要飯的扮的卡通人物成了母親的朋友,「在維加斯我誰也不認識,就認識他們。」她笑嘻嘻地說。我同意,我也一樣。
在賭城,母親頭上戴著一頂寬邊的草帽,帽身上滾了一道淺藍緞帶的邊,穿著我替她在梅西百貨公司買的棗紅色帶領的polo衫,下著一條米色的九分褲。草帽是撿她外孫女的,褲子是撿我的。賭城位於內華達沙漠,晝夜溫差很大,白天太陽下氣溫高達四十度,晚上會冷到需要穿夾克。乍看之下,母親跟賭城裡蜂擁而至的萬千老年遊客沒有什麼兩樣──銀髮、曬成小麥色的臉、穿著鮮艷、看什麼都精神頭十足。中餐館自助餐的條桌前,他們站在薑蔥炒螃蟹前挑來挑去,半天都不挪步。
白天在「黃金一英里」的大街上當快樂的遊客,晚上回到酒店,母親變成另外一個人。夜越深,想起來的事越多,她也越不安。開始都很平靜,她坐在電視機前的單人沙發上,手裡拿著遙控器,手指按鍵找華語中文台。酒店的有線電視據說有三百個台可以看,總歸可以找到一個華語節目,或者亞洲節目。
十分鐘、十五分鐘,果然找到了!她笑咪咪地看了一會兒,不超過半小時,「啪」地把電視關了──美國的電視實在無聊透頂!這也是她看當地華文報紙以後最常見的評價。美國這些事,都是小題大做,茶杯裡的風波──什麼州長貪污,贊助商給他白修一個游泳池都算貪污,還被判刑!
她唯一愛看的電視節目是浪漫劇,對話聽不懂、中文字幕看不清都沒關係,只要五十英寸彩色大電視上出現年輕美貌的戀人、輕柔傷感的畫外音樂,她就不再換台了。畫面上的人親吻或者床戲,老媽媽會有點不好意思,扭頭對我說:我跟你爸爸,有時也會這樣。說完立刻轉回頭繼續看,生怕錯過了屏幕上的妖精打架。
每次話匣子都是用這句打開,「我跟你爸爸就是這樣」,或者「我跟你爸爸不是這樣」。說著、說著,她從沙發裡站起來,在客房裡走來走去,努力在記憶中尋找著,轉成言語,說給我聽。
說到往事的高光點──你爸爸終於從宿遷調回了南京,在我們分居九年以後!或者「你考上北大了,我們揚眉吐氣!」她提高嗓門,聲音顫動,重溫那激動人心的時刻。說到人生的低谷,高中畢業,大學沒有考上,一天上午去糧店買米,米太重,她學著大人的樣子把米袋扛在肩上,一隻手托著,「就這樣,很侉的樣子。」就在她很侉地扛著一袋米在路上走的時候,遇到了考上大學的高中同學。那一瞬間的丟臉,她永遠不能忘記,有的無助、無望都儲存在她身體裡,
她說這些往事的時候眼睛很亮、語速很快,滔滔不絕地說著,眼睛看著我,但目光的焦點不在我身上。悲傷的、受辱的事說得更頻繁,情感更強烈、細節更清晰──跟誰、當時的天氣、菜的價錢、衣服的式樣,她會津津樂道。而幸福的事往往只有一兩句話,一筆帶過。
每次說到父親最後一次中風,談話戛然而止。媽媽兩眼望著前方某一個點,面色慘白、雙手顫抖,整個人縮成更小的一團,好像把身體縮得小,可以躲開迎面劈來的雷擊。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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