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的路有多長(三)
「你走開沒關係?」
「哼,我雇了位physician assistant,看一般的病比我還快,好在他沒本錢自立門戶。」我吞下一口不知煮了幾個鐘點,壺底味的焦苦。
「回去家裡,找到這個。知道你不是sentimental之流,當個紀念好了,竟然墊在衣櫃底下三十年。」樟腦味撲鼻而來,他從一個陳舊的塑膠袋裡拿出幾大疊紙,用發黃的白報紙包著。「喏,認得自己的筆跡嗎?」
我打開最上面的一堆,有零星的散張,也有裝訂極拙劣的薄冊子。墊底的一本封面題字歪歪扭扭:「大破ㄇㄛˊ(魔)鬼ㄉㄤˇ(黨)」,插圖一個面具人物,對抗十幾個手拿刀劍的嘍囉。再往上,畫技沒明顯改進,惟獨注音用得少了。報紙一角寫有「崇亮」,我認得是胡阿姨的字。她只上過兩年小學,寫字很慢,一筆一畫描。眼鏡出國後,她每次得對著英文地址範本吃力刻郵簡。
「看,這邊是共同傑作。」眼鏡突然笑出來,「你畫的部分實在慘不忍睹。」
最大的一幅由十幾張黏在一起,簡直想效法〈清明上河圖〉,我拍腿大叫:「這是我們偵查neighborhood製作的對不對?這寫什麼啊……陳家,三個廁所?」
「你忘了嗎,後來搬來最大那家,門口還兩個衛兵站崗。我們爬到屋頂上,往下看正好對著中間小院子。」
「對、對、對,那時候每戶都一套廁所,我外公家舅舅、阿姨搶都擠瘋了。他家不知道什麼大官,一搬來就裝修成兩層樓、三套廁所,給我們罵死,直虧他家得霍亂,拉肚子。」
所有眷村房子都早拆遷,自己的母親從來沒收藏什麼孩子作品,所以我早把這些忘得一乾二淨。
「眼鏡,小時候跟我媽頂嘴,有時候說要離家出走,有時候說我是抱來的,要去千里尋母。我媽總是噗嗤笑說隨便,反正不要天黑,你就會跑回來。一次我說要去做胡阿姨的兒子,她正經地說不行,那你就不會再想回來了。」
媽說世界上什麼人都有,只沒有比阿姨更好的人。阿姨嫁給胡伯伯後,同本省籍的親戚鮮少來往,外省的太太們又自成一國,媽是她第一個村裡朋友。兩人燙頭髮、裁衣服,一起抱料子去巷口店車布邊。
但是我不敢再說下去,怕聲音會抖。我們沉默著繼續坐,忘了我們的不光是服務員,還有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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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啊喲,細短命子!又搞出這麼多螞蟻,跟伊講喝完汽水,罐子拿去廚房丟,攏當做耳邊風!」
聽到岳母拔高八度的咒罵聲,我趕緊溜到後院的storage shack。難得今天是每月一次的放假周末,我用任何方法爭取清靜,她使所有手段宣洩不滿。一打開小屋的門,就同已藏在裡頭的麥可撞個滿懷。
「你這小子躲在這幹麼?」
「你自己呢?Running away from the old witch,跟我一樣。」
「你不可以這樣叫外婆,她一天到晚跟著你後面又擦又拾,你就不能注意整潔一點嗎?」
「我不整潔,她才有事好抱怨。」
我一時語塞,隔了整個院子,似乎還傳來三聲帶的「美國囡仔歹飼」、「打靶鬼」、「老人就是惹人嫌呶,沒有用嘍」。反正對麥可來說,只要不是英文,全部是噪音。
「麥可,你也不是小小孩了,試著體諒一點,這幾年外婆照顧你們,現在外公又腦筋愈來愈不清楚,她很辛苦,所以脾氣不好。」
麥可已經戴上隨身聽的耳機,從他姊姊那學來的招數。我沉默關上門,心裡盤算去哪處避避風頭,見貞子從後門出來,以為岳母的火終究燒到我頭上。不料她皺眉說:「Crystal剛剛打電話來,Shawn跟老闆鬧翻了,被公司開除。」
「What?怎麼可能?」我腦筋反應不過來。「Crystal怎麼會跟你講?」
「我猜她的hidden agenda是希望你勸勸Shawn挽回,」貞子怪笑,「我應該不是她傾訴的閨中密友。」
我措辭迂迴探問,眼鏡回答的口吻一派輕鬆:「終於不用再應付那個old witch了。」
同樣的形容詞……我搖搖頭,「你自己不想幹了?」
「事實是,從來就沒想幹過。」
「有別的計畫?」
「不知道。現在到處都用剛畢業的年輕人,我有年資反而不受歡迎。」
眼鏡的女上司是個話聲像指甲刮黑板的白人,離過兩次婚,在公司裡位高權重,跟低層打交道總顯得體察下情。「Of course, I understand!」連說幾次,然後轉身把你的錯處記上一筆。眼鏡臨走E-mail她一首十四行打油詩,也cc了一封給我,把「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's day」改頭換面,十分惡毒,連我讀了都牙齒發涼,不明白他怎麼沒為日後推薦留點餘地。
眼鏡連著換part-time job,有時兩三份一起幹。開始是當筆記電腦的推銷員,業績明顯不佳。一天我走過華埠中餐館後巷,赫然發現他提了兩桶炸油,戴頂髒髒的帽子。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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