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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裡的故事(二)

趙梅英/圖
趙梅英/圖

母親狐疑地跟進來,米婭說:「你看什麼?我不就是買了幾個檸檬嘛!」母親這才悻悻地走出去。

母親原先是上海知青,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來美國留學,畢業後在一家文理學院做中文老師,現在退休了。無所事事的她對女兒的控制慾,與日俱增。

此刻,米婭來到廚房,一邊榨檸檬汁、一邊望著窗外。不知為什麼,她很想再看見那個混血男人,尤其是那雙會發亮的眼睛。然而他沒有出現,一連幾天都沒再出現,這讓米婭忽然有些想念他。因為在他身上,她第一次看見了會閃光發亮的眼睛。

米婭進喬治城醫學院上學後,每個周末都會回家陪母親。有時星期一沒有課,就會在家待三天。生活是平淡無奇的,米婭默不作聲地接受著這一事實。只是母親變得越來越愛嘮叨了,米婭知道母親大部分精力放在她身上,小部分精力放在陳姨身上。陳姨是母親的初中同學,無巧不成書,兜兜轉轉竟然同在一座城市,同住一棟公寓樓。

這兩個女人每個月都會聚一次,有時兩三次。你來我往的,減少了彼此的寂寞。母親除了五樓的陳姨,還有隔壁的老李也頗讓她花去一些精力。自從米婭的父親病逝後,老李就對米婭母親的私人生活,一直有著毫不減退的窺視興趣,但在生活上也照顧她。家裡換個燈泡、修個水管等雜事,找上老李,很快就解決問題了。

米婭每天晚飯後,都有散步的習慣。學校的環境自然比唐人街好多了,在校園裡散步,空曠的草坪有時空無一人。本來就寧靜的黃昏,靜謐極了。那天米婭在教學樓前的林蔭道上慢慢走著,像走在一條不快不慢的河流裡,無聲無息。這樣的日子,她過得太久了。每次聽到校園從黃昏的樹林後,悠揚地傳來鐘聲時,她就會覺得一天的日子消失得很無聊,甚至毫無價值可言,這讓她有些焦慮。畢竟她並不想混學位,更不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。然而前進的方向,總是那麼迷惘。

醫學院教學樓底層,那裡有一間大屋子是解剖實驗室,平日裡紅漆大門是緊鎖的,只有上解剖課才打開。有些膽小的女生,都不願到這裡來。這裡被一些樹木遮蔽得陰森森。米婭在將近半年的解剖課上,無數次看到從那裡拿出來被肢解過的人體,它們越來越讓她感到親切、感到一種崇高。她朝解剖實驗室走去,發現紅漆大門虛掩著。她輕輕推開門,昏暗的光線下,一股福馬林氣味撲鼻而來。

「誰?」站在陳列局部人體玻璃櫃前的一個男人,衝米婭喊。米婭沒看清他是誰,隨口道:「路過這,看著門虛掩著呢!」

男人朝門口走來,米婭看清楚了他,驚訝地說:「你怎麼會在這裡?」

男人怔怔地站著,也驚訝地說:「我是解剖學的大衛老師,原來你在這裡讀書?」

「嗯,是的。」

「還真有緣。」

米婭沒想到她家對面窗戶裡的男人,竟會與她以這樣的方式、這樣的地點重逢。她有些欣喜,也有些奇怪。怎麼進校半年來,從沒看見過大衛呢?

解剖實驗室西頭一隅,有幾只雪白的大瓷缸。大瓷缸上面蓋有紅色的塑料板,塑料板下面,浸泡著米婭他們上課用的標本。那些被福馬林浸過的屍體,全變成了棕紅色,像醬豬肉一樣;人體玻璃櫃裡浸著的頭顱,展示著頭顱的整個構造。米婭不害怕,深知解剖實驗室是一名醫大學生成為優秀醫生,必須途經的一個空間。

大衛在充滿福馬林氣味的昏暗光線下,眼睛依然發出瑩亮的光。他朝她微笑道:「怎麼現在不逃跑了?」米婭很窘地說:「不逃跑了。」大衛就讓她看陳列局部人體玻璃櫃的標本。那是一個女人的頭顱,浮沉在福馬林裡,張開的嘴彷彿有著微微的呼吸。

米婭站在大衛身邊,思緒卻回到最初上解剖實驗課時,學生們走進這間大屋子,按順序排列著五、六張長桌。每張桌上都有一具屍體,蓋著白色被單。每張桌子旁,也都站著十個學生。教授神情嚴肅地說:「請你們把被單掀開。」

第一次看到供解剖用的屍體,女同學都感到特別害怕和恐懼。有的甚至暈過去了,有的不斷嘔吐,米婭卻出乎意外的鎮靜。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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