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把文章寄白雲（一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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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老師大學畢業沒幾年，就到我們學校教課。這是一所注重升學的女子私立高中，她擔任國文老師，也是我們班的級任導師，初來乍到，就受到大家的喜愛。記得首次見面，她穿著白色襯衫，外罩紅、黑格子坎肩，梳著當年流行的妹妹頭，額頭蓋滿瀏海，後腦髮量蓬鬆，顯得特別俏麗。但又不會過於時髦，因為戴著一副中式如意造型耳環，下身是棗紅色的毛裙，端莊嫻慧。

我們英文老師五官鮮明，個子高大，偏好飽和度高濃的黃色上衣和喇叭褲。厚唇塗著粉色胭脂，上課嚼口香糖，洋氣十足。章老師不同，她是秋色無塵的杏子眼，蓮面生波，像戲曲人物，能傳情。印象中，沒見過她露齒大笑，有個小酒窩，抿著嘴笑，也讓人覺得特別甜。

當年她還沒有能力租房子，借住在哥嫂家。擁擠的公寓房，能騰出的空間也很小。那時每逢考試，她都是拿張小板凳，坐在浴缸裡，改我們的考卷。

我每天上完課就回家，和住宿生沒有特別的交集，不知那些從新竹和南部來的同學，竟然每天晚上想家，想得睡不著覺。寄人籬下的章老師，還經常滷雞腿，給她們加餐，安慰思鄉的孤寂。有個同學特別瘦，進校時只有三十八公斤，章老師跟她說：「你吃到四十公斤，我送你書。」

歲月如梭，那些年少的憂傷、老師與同學之間的情誼，伴隨著大家為人婦、為人母的歲月淺淡了。可是突如其來的消息，卻讓我們紛紛回憶起當年的往事。

「班長，章老師過世了，你能代表班上寫悼文嗎？下周一要傳她家人。」

夢影馳騎召之。

我正在吃早餐，可頌麵包夾了片切達芝士，還有酪梨，恍惚覺得台灣產的酪梨，個頭越來越大，遠看以為是顆青木瓜。我回她Line訊息：

「怎麼可能？六月同學會才剛見過面，沒聽老師提及病痛之事。難道是得了什麼急症嗎？」

夢影回：「腸癌移轉至胰臟癌，八月多發現的，治療三個月，無效，往生了。」同學會那天她在醫院值班，沒參加，居然從此與老師天人永別，令她懊悔不已。

我重感冒，在家休息，不禁悲從中來。前年母親才過世，已經讓我感到身如冬日凋零的枯樹，寂寥不已。如今這位慈母般的恩師也走了，真叫人無奈。

寫什好呢？眼看今日已經周四，我鼓動大家，想到什麼和章老師有關的回憶，盡快傳到群組，供我參考。

周五，我靜下來，回顧章老師與我們的青春歲月。

2

入學後，印象最深是第一學期的清潔比賽，我們班倒數第二。

沒人把比賽放在心上，章老師知道後，傾力督戰，分配工作，試圖完善大家的服務意識。簡單說來，就是因材施教。她讓坐後排的高個子們負責擦窗戶，讓我們這些需要參加文藝社或乒乓球隊活動的學生搬桌椅，因為這是首道手續。一旦把椅子陸續倒放在桌上後，便可迅速離開。坐在前排的同學緊接著掃地、灑水。如此，個人都發揮所長，說說笑笑，竟也練就不凡的打掃功夫，下年度的清潔比賽得了冠軍。接著，這一年的各種文藝競賽彩排，章老師總是親自到場，觀看鼓勵，讓我們偷懶不得。

如果以為章老師只是來教教國文，拿薪水過日子，那就大錯特錯。她是一位充滿大愛的女性，憑藉自己另一個教育心理學學士文憑，以及心理分析師的證書，在學校率先成立「心理輔導中心」，經常安排學生做各種心理測驗、職業性向分析。

那個年代流行看星座：水瓶愛發明、獅子能量大，天蠍神祕愛管控等等。也有人研究手相，剖析事業線、愛情線，還能從小指頭關節處的紋路，斷定幾歲結婚。雜七雜八，道聽塗說的知識，似乎用來消解數、理、化作業的嚴謹法度。升學壓力下，有幾人能通往內在，思考自己真正喜歡的事物，或者，自己的能力適合走那條路。我們當時迷茫的心靈，是不是真的在這些測驗中，得到方向感，無從考察。

不過，做心理測驗的時候，倒是挺有趣的，依稀記得問卷中有幾個問題：

「你應邀去一個聚會，會準時到嗎？」

「聚會中，你通常等到最後才走嗎？」

「你是否對人臉的辨識很清楚？」

「見過的人，都會記住他們的特徵？」

以上的問題，我都回答「是」。分析報告下來後，章老師說：「你將來適合做文字工作者。」我笑著，跟章老師道謝。

這個A型流行性感冒真要命，害我咳個不停，耳朵好像被堵住，聽到的聲音就是隱隱約約般。想到老師離去，涕淚交替，簌簌止不住。記得章老師有次傷風，課講到一半，拿著手紙，背對我們擤鼻涕。完後，帶著歉意，輕聲細語說：「對不起，剛剛在包餛飩。」（一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