鏡水浮花色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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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起六○年代,如何的時髦、前衛,好像說的不是過去,倒是將來。大家只這麼說,可佩玟真這麼想,自己只要活得長久,就能等到幾十年前,陽光下,艾珍伸出手,說很高興認識你。
有人喊「Amy」,艾珍回頭,是喬治。雖然是秋天,陽光依舊托大,白花花滾了一地,艾珍瞇起眼睛,才算看清楚。到底是秋天的太陽,沒有夏天骨子裡的青春熾熱,多是一種徐娘半老的虛張聲勢。
喬治身邊站個女人,一身暗色,提包是黑的,還裹條圍巾、戴著手套,從頭到腳是一家子規矩人出門,大大小小的一個賽一個的安分,只有一張臉白裡透亮,算是例外。臉雖然不寬,圍巾卻兜不住,細細的下巴探出來。艾珍望見,像極了一支漂亮精緻的鋼筆。
喬治和女人走過來,喬治介紹說這是俞小姐,上星期提到過。中國作家,特聘來咱們文化中心做一年的研究。轉身又介紹艾珍,說這是Amy,中心的助理,以後大家是同事,中心的事你就找她。喬治看表,說正好,Amy你先帶俞小姐去中心,我還有事,下午我回來再給俞小姐開歡迎會。
艾珍伸出手,說很高興認識你。喬治說你們倆可以說中文。艾珍用中文說,說你來得太好,中心就我一個女生,會說中文的沒有幾個。不要叫我Amy,就叫我艾珍。俞小姐說那最好,你就叫我佩玟。
艾珍在前面引路,說文化中心雖然叫中心,可是在A大學位置偏得不能再偏。這個老樓是A大學的邊城,文化中心在這樓裡不過盤踞個角落,是邊城的邊城。A大學給錢也吝嗇,別處的錢都給了一遍才輪到中心。中心不是中心,倒是個添頭。
佩玟低頭跟在後面,不搭話。艾珍第一次見面就跟自己說這些,不知道是沒心沒肺,還是另有城府。佩玟想,一個女人總不會無緣無故地和另一個女人推心置腹,原先一個人的風頭,如今兩個人來分,多個同性,不要說辦公室,連廁所都少了空間。佩玟知道自己這多半是亂猜疑,可這些年,上海、廣州、香港,最後來到美國,一路吃辛吃苦,習得兩個經驗,一是提防女同事、二是在國外小心中國人,艾珍倒是一箭雙鵰。
老樓的樓梯很窄,容不下兩個女人並行,好像為佩玟的想法做證明。艾珍走得快,話也多,說中心難找得很,當初沒人帶路,自己上上下下繞了兩回才找到。艾珍沒聽見佩玟回話,怕她跟丟,扭頭看,說你還在,我以為你丟了。佩玟想也許是艾珍討謝,抬臉說真要謝謝你,嘴角動動,四捨五入算個笑。圍巾不肯隨佩玟敷衍,硬氣地翹起一角,佩玟用手抹平,臉上藍白相雜,是鋼筆尖漏了墨水。
艾珍見佩玟跟上來,加快步子。佩玟不見艾珍的頭,只見艾珍的腿,果然沒有穿絲襪。上次這樣近看女人的光腿,還是在女校,一晃有十多年。艾珍的裙子只稍稍蓋過膝蓋,洋人這樣穿當然沒有問題,可是中國女人上班來穿,還是短。這短裙本來是夏天最好不過的穿戴,可到九月中,艾珍還在這裡執著地秋行夏令,到像是一心為那個剛死的夏天守節。
中心不大,一個很長的通間,盡頭是座頂天立地的書架。轉過書架,別有洞天,一側就是窗戶,一側是牆,如同一雙手,拘出個小巧的空間,剛好放下兩個女人。艾珍說這是我的主意,相當於有個獨立的辦公室。艾珍指著兩張並排的寫字檯,說我自作主張,把你請在這裡。你一張、我一張,咱倆擠一擠,湊合一下。
佩玟說沒問題,這樣最好,我喜歡清靜。喬治說有幾個題目讓我研究,你知道嗎?艾珍說我知道,你剛來,不用急。艾珍壓低聲音,喬治這個人嘴上風風火火,其實辦起事情來拖拉健忘,你只管慢慢做,他真問起來再說。佩玟聽到,又不知道怎樣接話。
艾珍抱來落文件,給佩玟一一檢點,說大多是不要緊的。只有這兩個,我放在最上面,你先看看。艾珍也不等佩玟回話,自顧自地說,我做聯繫接洽,常往外跑,這個打字機就放在你那裡。有幾個鍵不太好使,我指給你看。艾珍捋了捋裙子坐下,飛快得打出一段話,扯下紙,指甲掐出幾個印,說這幾個字母你要稍用些力氣。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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